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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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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 章

周秀蘭出現後,梅紅就不給自己的本子帶去澡堂了。

以前擱澡堂裏沒啥理由,就是踏實,一天二十四個小時,她除了晚上睡覺,大部分時間都在芳芳澡堂,梅紅心中,那間新換的鐵皮櫃比家裏的抽屜更結實、可靠,埋著她十三年的秘密。

她每月去省城沒藏著,最早還有人開玩笑,說找相好的呢?

梅紅挺開得起玩笑的,跟著笑,不搭話。

後來街上有個賣涼皮的,紫棠臉,有些齙牙,人看起來倒是挺老實木訥,那年北京辦奧運會,所有的電視都在轉播體育頻道,睜眼閉眼都是五個環,你在芳芳澡堂換衣裳的時候看乒乓球決賽,洗完回家買菠蘿吃,老板一邊削皮,一邊看電視上給張怡寧頒金牌,熱鬧的體育賽事似乎給人們距離也拉進,誰都能指點幾句,也愛往一塊兒湊堆,有天晚上在外面乘涼,居委會給整了個投影儀,大街小巷都聚著看比賽,梅紅坐在馬紮上,後面幾個男的說菲爾普斯,說操,這他媽鯊魚轉世成精。

賣涼皮兒的挨著梅紅坐,問她,聽說你以前也搞體育的,打拳擊?

梅紅說是。

賣涼皮兒的說,女的練拳擊,拿奧運冠軍那種,跟男人打,能打贏不?為什麽女的要練拳擊,我覺得這不合適,將來誰敢娶,沒有一點賢惠樣。

梅紅看他一眼,不想說話了。

賣涼皮兒的搓了搓手,他的手被麻油浸潤了那麽多年,手指肚兒很粗,又亮,呈現出一種鼓囊囊的感覺,他就用這雙手碰了下梅紅的肩,聲音很低,說我聽人講,你每個月去省城找對象啊。

居委會的人穿著紅馬甲,在前面拿電蚊拍打蚊子,偶爾“劈啪”一聲,閃出很小的藍色火焰。

賣涼皮兒的說我給你提個建議,主要是我個人感覺,你這不就是千裏送——

梅紅當著街坊鄰居的面,給人打了。

從此,都知道芳芳澡堂的梅紅脾氣賴,不能招惹,也沒人再關心她每月去省城幹什麽,其實梅紅跟老板提過,說姐,不得出結論我這輩子都不安心,老板在電腦前嗑瓜子,說成,我支持你。

除了周秀蘭之外,梅紅還懷疑過兩個人,她最開始沒經驗,比較莽撞,除了那天跟領導拍桌子外,跟教練也杠上了,走路虎虎生風,可證據總是在關鍵的那一環斷開,她就像在霧氣中跋山涉水地走,怎麽著也尋不到出路,老板的丈夫讀過書,說你這是永無止境的西西弗斯,每天把巨石往山上推,到晚上再滾落下來。梅紅聽不得這個,也不太懂,她說你別整這西方洋氣玩意,咱中國人得學沈香,什麽往山上推石頭,我拿斧頭給山劈了。

她劈了這麽多年,終於把範圍縮小到周秀蘭身上,按照原本的計劃,下月中旬,她就打算去會一會對方。

結果山長了腿兒,自個兒跑來了。

老頭去藥店門口領雞蛋都沒這麽勤快,周秀蘭又來搓澡了。

梅紅唰唰地沖著洗浴床,說:“你也別搓太勤,對角質層不好。”

周秀蘭很靦腆地坐著,她生育過,腹部垂下一點贅肉,妊娠紋已經變成淺銀色,形狀很像在風中搖晃的樹枝,一道道的。

周秀蘭說:“我知道,我就是想過來跟你說說話。”

梅紅說:“成,說吧。”

周秀蘭笑了:“你這樣,我就不知道該說啥了。”

她仰面躺在洗浴床上,四肢攤開,說:“這些年我凈在外面跑了,現在想想,瞎折騰。”

梅紅擡起她的胳膊:“是,還是家裏好。”

周秀蘭說:“沒錯,家裏好。”

梅紅問:“你和孩子現在回來了,哥呢?”

周秀蘭偏過頭:“哥?”

梅紅:“嗯。”

周秀蘭“哦”了一聲:“你說他啊……回來了,想著看能不能去健身房當個教練,就是怕他脾氣不好,關起門,自家人怎麽著都行,可別在外面鬧出事。”

胸口和肚子都搓完了,周秀蘭支起一條腿,大腿內側燙傷的疤痕仿佛更明顯了點,梅紅一邊給膝蓋打圈,一邊拿眼睛看,問她:“你這怎麽弄的?”

周秀蘭說:“燙的。”

她身上沒什麽灰,搓一會兒皮膚就變色了,梅紅知道不能再使勁兒,不然人受不了,會覺得火辣辣地疼,可她心裏憋著一股子火,楞是沒放松力氣,澡堂子裏全是水蒸氣,熏得人眼睛疼,搓澡巾發出很大的唰唰聲,周秀蘭也楞是一聲沒吭。

翻身過去,除了那幾塊淤青之外,肩膀頭又多了塊牙印,都結痂了。

梅紅拿毛巾擦汗:“你這也是燙的?”

周秀蘭伸手,給濕溻溻的頭發掛耳朵上:“磕磕碰碰的,難免。”

梅紅不再問了,心裏那股子火又竄起來,從小她媽就說她膽大,脾氣急,說不了幾句就要跟人動手,不如送去武校,跟人打個痛快,後來她教練也說,你在場上要耐著性子,不能一昧進攻,要註意格擋,要防守,才不會挨打。

梅紅才不怕挨打,她有自己的一套路子,別人被打中看得人揪心,她不一樣,被打反而會興奮,因為這個瞬間是反攻的絕佳時機,擺臂,揮拳,場外的教練鼓起掌,說漂亮。

後來教練說,多虧你下盤穩,被打了也能站得住。

梅紅說那可不,腰好,腿好,有勁兒。

這會兒周秀蘭不說話了,梅紅一邊搓澡,一邊盯著肩膀上那個牙印看,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,感覺這一圈結痂的傷痕有點小,紅腫著,倒是很圓,像她最喜歡的那個拳擊手套。

她直接開口:“以前我給個姑娘搓澡,脊梁上全是道道,看著嚇人,我問她咋回事,她說她爹拿皮帶抽的,洗完澡我就拉著她手走了,她爸媽離婚,她爹搶了撫養權,又不好好養,捏著她問前妻要錢,前妻見不著孩子,逼得沒辦法了出去打工,姑娘還以為是她媽不要她了,你知道的,這種畜生玩意肯定會說她媽壞話。”

“以前她奶奶在的時候,奶奶給洗澡,後來她奶奶糖尿病死了,小姑娘冬天來澡堂子裏,衣裳一脫,我看著都心疼,還有煙疤,”梅紅拿手比劃了下,“你說這男的是不是變態,拿煙頭往自個兒姑娘腿上燙,我就帶著她找婦聯了,沒幾天,她媽就回來,給小姑娘帶走了。”

周秀蘭很驚訝的樣子:“哎呀呀……”

她撐著身體坐起來:“後來呢?”

梅紅避開那些淤青:“她媽給帶走,去外地念書了。”

周秀蘭問:“那她爹呢?”

梅紅說:“抓走,關起來了。”

周秀蘭又問:“你不怕嗎,不怕他出來報覆你?”

梅紅笑了:“不怕。”

周秀蘭不說話了,她倆曾經是一塊訓練的隊友,也打過很多次比賽,一般來說都是梅紅贏,她打拳有股狠勁,很瘋,周秀蘭招架不了,最後站上領獎臺的時候,往往是梅紅脖子裏掛了枚金牌,周秀蘭拿銀牌或者銅牌,那會兒梅紅年輕,傲得很,怎麽也想不到她倆是隊內退役最快的,一個患了傷病,另一個談戀愛早早結婚,然後又在澡堂子裏遇到,她穿著不成套的胸罩褲衩,對方則赤-裸著躺在洗浴床上,滿身傷痕。

梅紅覺得,沒勁兒透了。

她舀起一瓢水,往周秀蘭身上潑:“你不用跟我兜圈子,有需要幫忙的直接說,沒有的話也不用三天兩頭過來,看見你,我還挺心煩的。”

周秀蘭不可思議地看著她。

旁邊已經有人在催了,今天星期五,人多。

梅紅還掂著那個水瓢:“下去。”

周秀蘭翻身下去了,自己給塑料薄膜揭開,卷了兩下也沒揉成團,她後背淤青還挺顯眼,旁邊有人看她,一個上點年紀的婦女經過,嘴裏“哎呦”了一聲,問:“你這是摔著了?”

周秀蘭搖搖頭,說:“我沒摔。”

梅紅已經不理她了。

周秀蘭在旁邊站了會兒,回到自個兒的噴頭下面,給身上沖了遍,沒打沐浴露就走了。

今天生意好,梅紅顧不上吃飯,一直在被叫名字,剛開始搓澡的時候,老板問她,你以前打拳擊的,現在給人搓澡,心裏有沒有落差?梅紅說沒有,這玩意也沒多大區別,反正都是吃力氣飯,不寒磣。

給最後一個人搓完,梅紅的腿彎都有點顫,她活動了會手腕,去水池那洗了把臉,掂著個小水桶出去了,裏面放著沒拆封的浴鹽和一條毛巾,發黃的塑膠簾子掀開,周秀蘭在外面坐著,已經穿好衣裳了。

梅紅從衣服撐上取下來件毛衣,也穿著了。

外面現在天氣冷,從澡堂子裏出去,那風一刮就能給皮膚吹皴,梅紅拿手指頭蘸郁美凈,仔仔細細地擦了臉蛋,轉頭看周秀蘭:“你來點不?”

周秀蘭一聽就哭了。

她說:“我錯了,是我對不起你。”

梅紅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心臟那流,表面依然鎮定:“你說。”

周秀蘭說:“我這不是摔的,是男人打的。”

梅紅:“哦。”

她給保濕霜的蓋子擰好,放在床頭櫃上,沒打開1號更衣櫃,今天梅紅所有的物件都在外面擱著,她拿毛巾擦了擦頭發,就蹲下,給自己綁鞋帶。

周秀蘭說:“我和任楓是被開除的。”

周秀蘭說:“我那會太年輕了,就二十出頭,他幾句甜言蜜語就跟著信了,你出事後,隊裏對我的期望很大,想著接下來的比賽就靠我了,你知道,省內每年去國家隊的名額不多,都是削尖了腦袋……”

梅紅已經往外走了,周秀蘭在後面跟著。

“我意志力太薄弱,那會兒看了很多的臺灣言情電視劇,就很想談戀愛,結果耽誤訓練,給隊裏抹黑了。”

梅紅跟老板打了個招呼,推開玻璃門,被冷風吹得一個哆嗦。

周秀蘭跟得很緊:“所以你病的那會,我沒有去看你,很後悔,聽說你能重新站起來,我也由衷地為你高興。”

梅紅站住了:“你為什麽不去看我?”

周秀蘭也站住了:“因為你出事後沒多久,我就發現,自己懷孕了。”

路燈很亮,給倆人的影子拉得好長。

梅紅問:“你不是說,孩子十歲嗎?”

“騙你的,”周秀蘭說,“我怕你怪我……你覆健的醫院三樓是婦產科,我就是在那生的。”

她短促地笑了下:“是女兒,今年十二了。”

梅紅被風吹得有點冷,她想了會兒:“你說你錯了,又一直過來找我,到底想幹什麽?”

周秀蘭說:“我想離婚,我受不了他打我。”

梅紅問:“那我能幫你?”

周秀蘭很篤定的樣子:“能,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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